【原创短篇】处方笺
“你们一个个做家长的，只知道考试啊，成绩啊，给孩子从小吃这种药那种药……”
“什么特效药，我看呐，全都是激素！”
1
咔嚓。
钟齐把钥匙一拧，拔下，习惯性地放进外套的右手边口袋里。他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招牌，“老钟堂”，心中无限留恋和感慨。
今天是他问诊的最后一天，来找他看病的只有住在这附近的张大妈一人，来讨两副狗皮膏药。
“钟大夫，我以后就不上您这儿来啦！我儿子给我买了‘通通贴，’我昨天用了，效果蛮好的。“张大妈兴致勃勃地说。
钟齐不说话。他知道那个‘通通贴’，是他徒弟姚田最近在代售的新药。姚田知道钟齐老伴患有关节炎，还问过要不要来两盒。
被钟齐婉拒了。
虽然老话说，“教会徒弟，饿死师父。”但说实在的，姚田现在在干的这个卖药生意，跟十年前他在老钟堂学的东西压根儿沾不上边。
更何况，姚田卖的药，钟齐看不上！
就拿那个“通通贴”来说吧，看着清清爽爽的一张白药膏，其实气味特别刺鼻，而且贴完以后皮肤马上发热，患处又红又肿。
这么多年来，钟齐的看病原则是，处方笺上的字数能省则省，尽量不开猛药。“而通通贴”在钟齐看来就属于猛药。
现在是黄昏时分，四下里灯都亮起来了。钟齐走在路上，看见对面的大厦前张贴着巨幅海报，上面正是满脸堆笑的姚田，他穿着白大褂，手里拿着一个五颜六色的药瓶。旁边是醒目的大字——
宝宝来一瓶，马上变聪明！
钟齐皱皱眉，快步走过。
2
海报上的药水，钟齐在饭桌上又见到了，还是两瓶。
“来，囡囡，快点把‘聪明水’喝了！”儿媳半哄着让五岁的小孙女把药水喝下。
“不是一顿就喝一瓶吗，怎么是两瓶？”钟齐问。
“爸，您是不知道，那所重点小学的考试题库今天公布了，比去年又多了两百道题呢。这眼看着还五天就要考了，我怕孩子记不住，所以让她再多喝一瓶。”
“这种药水，也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，万一小孩身体喝坏了怎么办？”
儿媳立马拉下脸来，“姚田不是您徒弟嘛？他公司卖的药都是专业认证的，能有什么问题？”
钟齐哑然，往嘴里放了筷青菜，默默嚼了嚼。
姚田卖的药，有很多是给孩子吃的。比如这种“聪明水”是专门针对学龄前儿童，增加他们的记忆力。很多家长为了让孩子能顺利通过重点小学的入学考试，从幼儿园小班就开始给他们喝这种药水。宁愿不喝牛奶，也不能不喝这种“聪明水”。
晚饭过后，钟齐和老伴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。
“爸，囡囡发烧了。我们去趟医院啊！”儿子抱着烧到迷糊的小孙女，和儿媳火急火燎地赶去医院。
“老钟，这个月，孩子去医院得有三四次了吧？”老伴忧心忡忡地问。
“咳，小孩子嘛。抵抗力弱点是正常的。”钟齐宽慰道。
“嗯，也是。现在医疗发达了，小孩子发个烧，去医院打一针，第二天就能好。”
听完老伴的话，钟齐眉头皱得更深了。因为他发现，每到换季，小孙女必定会发烧，而且还病情反反复复，发烧的次数越来越多。
3
谁也没想到，小孙女这次发烧，医院一住就是一星期，生生错过了小升初考试。
儿子和儿媳虽然心有不甘，但也无奈，还是孩子的健康最重要。夫妻俩平日里要上班，照顾孩子的事情就落到了钟齐老两口的头上。
这天中午，钟齐给小孙女喂完饭，刚把哄她睡着了，就见到隔壁床来了个新病人，是个小胖墩。钟齐眯起眼望去，觉得眼熟。
“哎哟，是钟大夫啊！”小胖墩的爸爸倒是先一步认出了钟齐。
钟齐再定睛一看，这不是儿子的同事章吉嘛，连忙点头打了个招呼。
章吉一直以来都瘦得跟猴精一样，对比他儿子，俩人简直不像亲生父子。
不对啊，章吉的儿子我以前见过，没那么胖啊。钟齐在心里琢磨着。
钟齐和章吉唠了起来，“你家孩子，得的什么病呀？”
章吉笑笑，“小毛病，伤风感冒。不过大夫说他血压有点高，所以多住几天再观察一下。”
钟齐震惊，才多大点孩子呀，居然高血压？！
小胖墩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的黑框眼镜，老实乖巧的模样。他在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翻找了半天，才抬起头来，茫然问道：“爸，我的‘学习助力丸’呢？”
章吉一拍脑袋，“上次吃完忘记给你了。喏，我昨天刚买了几盒。”说着，章吉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摞药盒。
小胖墩拆开其中一盒，一粒一粒剥开，最后把一大把药丸塞进嘴里干嚼了起来。
钟齐看得心惊胆颤。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，怎么吃这么多药啊！
“趁着医生还没来，你赶紧把单词背了啊。今天把课停了一天，晚上记得让家教老师给你补上。”章吉叮嘱道。
“知道了。”小胖墩面无表情地应道。
章吉转向钟齐，一脸无奈，“孩子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中不溜秋，吃药也补不过来。”
“那、那……什么‘学习助力丸’，管用么？”钟齐问。
“管用啊！”章吉说，“以前啊，这臭小子成天野在外面，吃了这个药以后就安分多了，能规规矩矩在书房里写作业了。现在能一坐就是俩小时呢！”
钟齐倒吸一口凉气。一坐俩小时，怪不得这么胖。
下午，钟齐带着小孙女去验血，碰到了个奇怪的孩子。
那个小男生大概有十三四岁吧，面色苍白，眉头总是紧锁着的，整张脸都拧在了一处。最与众不同的是，他脑袋上扣了一个硕大的头套，像宇航员戴的那种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。
验血报告还没出来，钟齐坐在等候区，出于好奇，和这孩子的妈妈攀谈了起来。
“您家孩子戴的这个头套挺特别啊。”
“也是没办法。”孩子妈妈叹了口气，“那头套特别沉，但是吧，不戴又不行。他听觉太敏锐，受不得噪音的刺激。”
“哦哦，听觉敏锐……”
“当初为了让他学好小提琴，给他耳朵上抹了‘耳聪膏’。现在听觉是越来越敏锐了，不会拉错音，但他总觉得到处都是噪音，连觉都睡不好。”
“您家孩子是学音乐啊？”
“是啊。我们打小就学，今年考上了重点的音乐学院呢！”孩子妈妈说起这个，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色。
钟齐竖起了大拇指，“你家孩子真厉害。”
孩子妈妈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涩，“我们家买药膏就花了好几万，现在又花了好几万给他买隔音头套。唉，希望孩子将来有出息吧！”
钟齐没有接话。
先不说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，每天带着这个大头套上床睡觉就够受的了。
4
小孙女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，终于出院了。
当全家人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、抱着孩子回到家的时候，发现钟齐的大侄子和侄孙女小颜正等在门口。
招呼侄子和侄孙女进了屋，钟齐亲切地问候道：“是小颜啊，你啥时候从国外回来的呀？”
小颜涨红了脸，“我、我、我是……上周……”
等不及女儿说完，侄子替她解释道：“上周五回来的。”
钟齐觉得有些奇怪，印象里，这孩子出国留学一年都不到啊。
钟齐问：“哦，是已经毕业了吗？”
侄子摆摆手，长叹道：“她休学了。”
听到这个消息，一屋子人都目瞪口呆。
当初为了把小颜送去国外的大学，钟齐的这个大侄子可是没少花力气，前前后后恐怕准备了得有五六年，钱花了不少。
“小颜的外语成绩一直不太好，申请学校很吃亏。所以为了提高成绩，给她打了‘听写灵’这种针。谁知道，打了针以后，考试成绩是突飞猛进了，但她在国外连话都不会说了！和老师同学根本无法交流，就办理了休学，先回来治病。”侄子向钟齐恳求道，“大伯，今天来就想请您老来给这孩子瞧瞧，看看这个口吃病能不能治？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啊！”
钟齐听完，一时间又恨又恼，“又是给孩子吃药吃出的问题！”他指着儿子、儿媳大声斥道，“你们一个个做家长的，只知道考试啊，成绩啊，给孩子从小吃这种药那种药。什么特效药，我看呐，全都是激素！这叫揠、苗、助、长！”
看到一向好脾气的钟齐居然大发雷霆，他的侄子、还有儿子儿媳都羞愧得低下了头。
钟齐从书房拿来自己用了三十多年的处方笺和钢笔，想了想，最后还是把笔一丢。
“没什么特效药，让小颜好好休息一阵子，一准能恢复。”
5
钟齐的老伴张罗着做午饭，侄子和侄孙女也留下来一起吃。一家人围坐一处，久违的团圆冲散了先前的不快。
“来来来，在外面念书太辛苦了，多吃一点啊！”钟齐的老伴夹了一大块鱼肉放进小颜的碗里。
“谢、谢谢……阿、阿婆……”
按照钟齐的习惯，客厅里的电视机是一直开着的。
这时，传来一条新闻——
“最新消息，今天下午五点本市龙头企业姚氏药业的大楼突发大火，目前有2人死亡，3人重度烧伤，24人轻伤。据警方调查，起火原因是有人蓄意纵火，嫌疑犯是3名中学生。这3名嫌疑犯对自己的纵火行为供认不讳，坦言纵火的动机是因为他们长期服用姚氏药业的产品，产品强烈且不可挽回的副作用令他们患上严重的健康问题，因而心生怨恨，有意报复……”
饭桌上，一家人都沉默了。
（完）